為什么唐詩里面酒多,而宋詞里面茶多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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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什么唐詩里面酒多,而宋詞里面茶多?

茶和酒是中國人最常飲用的飲品,縱觀我國古代文學的歷史長河,也處處彌漫散發(fā)著幽幽酒香與茶香。尤其唐詩和宋詞,更是與酒和茶相輔相成、水乳交融,并由此衍生出博大精深的中國詩詞文化。

在唐代,詩人與酒有著不解之緣。酒伴隨他們吟詠詩文,抒唱心緒,酒助詩興,詩傳酒情,為后人留下無數(shù)蕩氣回腸的樂章。從李白的《將進酒》《月下獨酌》,杜甫的《飲中八仙歌》,王維的《渭城曲》,孟浩然的《過故人莊》,王翰的《涼州詞》,白居易的《勸酒》等觴詠之作中,我們仿佛能嗅出大唐空前絕后的酒香醇厚。

而在宋代,詩詞文學的本質則被茶的芬芳所暈染。黃庭堅的《看花回·茶詞》,米芾的《滿庭芳·詠茶》,蘇軾的《西江月·茶詞》……宋代詞人在品茗之中感慨人世生活,在筆墨之間揮灑浪漫情懷。茶香入詞,使宋人筆下的詩詞別具一格。

唐人之于酒,充滿激昂慷慨、灑脫奔放的胸襟與浪漫的情懷;宋人之于茶,則冷靜適意、委婉含蓄,顯示出一種閑散自然的格調。唐宋詩詞分別以酒文化與茶文化為底色,一個海納百川、兼收并蓄,一個含蓄深沉、內向收斂,二者的文化脈絡截然相反而又絲絲相系,折射出社會、經濟、文化特質等多個方面的差異。

大唐盛世,詩酒風流

唐朝詩人究竟有多愛酒?唐朝是中華民族歷史上詩歌藝術最為輝煌鼎盛的一個時代,流傳至今的《全唐詩》900卷中,詩歌達四萬三千多首,而與酒有關的詩歌就有六千多首,約占15%,這在歷史上可謂空前絕后。

飲酒本來是件俗事,但因歷代名人尤其是詩人飲酒賦詩,才使酒漸具雅趣。詩使酒化俗為雅,賦予它新的內容和文化內涵。有了詩的唱和,酒從此不僅是一種日常生活的飲料,飲酒也不僅是一般的生活現(xiàn)象,一躍成為與作詩齊名的文化活動。飲酒與作詩一樣,成了文人的風流韻事,這種轉變則起源于魏晉名士。《世說新語》說,能“痛飲酒,熟讀《離騷》便可稱名士”,竹林七賢無一不是能飲者,嵇康、阮籍還是著名的詩人,陶淵明也是一個能酒善詩的大家。

《高逸圖》(殘卷),描繪了魏晉時期竹林七賢的故事。作者/(唐)孫位,來源/上海博物館

經歷了魏晉南北朝的陶淵明、劉伶、嵇康等人的飲酒賦詩、彈琴撫瑟后,詩酒唱和也自然成為后世詩人展示生活情趣和抒發(fā)情感的重要傳統(tǒng)。

唐代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繁榮發(fā)達,社會文化開放自由,這一時期既是中國酒文化的全盛時期,也是中國詩文學最流光溢彩的時期。這樣的時代背景,造就了唐人曠達樂觀、瀟灑恢弘的氣質,唐代飲酒之風的盛行更加證實了這一點。唐代詩人借鑒前人的詩酒風韻,以其開闊的胸襟、宏大的氣魄,極力謳歌“盛唐氣象”。

唐代釀酒技術比前代更加先進,釀造業(yè)官私兼營,酒政松弛,官府設置了專業(yè)的酒類生產部門——良釀署,許多唐代皇帝也親自參與釀造。唐太宗曾引進高昌國(今屬新疆吐魯番)的“馬奶子葡萄酒”釀造工藝在宮中釀造,做成的酒呈綠色,“芳香酷烈,味兼醍醐”?!熬G酒”在唐詩中多被提及。較為知名的有白居易《問劉十九》中的“綠蟻新醅酒,紅泥小火爐。晚來天欲雪,能飲一杯無”。皮日休《春夕酒醒》里的“四弦才罷醉蠻奴,酃醁馀香在翠爐”。

唐代不僅民間飲酒,統(tǒng)治者也支持并參與游宴、賜酺,特許臣民聚會歡飲。杜甫《麗人行》中的“三月三日天氣新,長安水邊多麗人”,就是寫的唐玄宗天寶年間,長安士女們在曲江邊的踏青宴。

可以說,這條曲江就是唐代文人飲宴、游賞、賦詩的樂園??瓶济砍鲆慌逻M士,曲江邊就會舉行一次盛大的游宴。每到此時,全長安上到皇室貴族,下到文人雅士、普通百姓傾城出動,而喝酒吟詩正是曲江游宴中不可缺少的內容。劉滄的“及第新春選勝游,杏園初宴曲江頭”,姚合的“江頭數(shù)頃杏花開,車馬爭先盡此來”,王涯的“滿園深淺色,照在綠波中”,都是描寫萬人齊集的曲江游宴場景。在這種普天同飲的社會風氣的帶動下,文人學士更加縱酒酣歌、放蕩不羈,曾經魏晉名士的“飲酒嘯傲”,演變?yōu)樘拼娜藢W士的“長醉高歌”。

《曲江圖》(局部)。作者/(唐)李昭道(傳),現(xiàn)藏臺北故宮博物院

在唐詩中,我們還能發(fā)現(xiàn)一種特別的名稱——酒家胡。王績《題酒店壁》中的“來時長道貰,慚愧酒家胡”,王維《過崔駙馬山池》中的“畫樓吹笛妓,金碗酒家胡”都有所描寫。所謂酒家胡,是唐代在中原開設酒店的西域胡人,特指為在酒店消費的顧客提供西域歌舞音樂助興的侍酒胡姬??梢韵胍姡谑⑹劳醭拇蠖紩?,達官貴胄、富豪闊少以及文人名士紛紛來到胡人酒店中,夜夜開懷暢飲,極盡享樂。如花的胡姬們用各種酒器、酒令、歌舞樂器佐酒,難怪客人們會“落花踏盡游何處?笑入胡姬酒肆中”(李白《少年行二首》)。

唐代真正做到了詩酒交融,形成了無酒就無詩、有詩必有酒的獨特文化,贊美酒的詩歌更是不計其數(shù)。似乎只有飲醉后,詩人所思所慮才可進入“醉鄉(xiāng)”。在醉鄉(xiāng)之中,大唐盛世色彩斑斕——

李賀在他的《將進酒》里有“勸君終日酩酊醉,酒不到劉伶墳上土”的詩句,他勸大家不妨整天醉倒,連魏晉酒鬼劉伶的墳上都無酒可灑。

杜甫的《飲中八仙歌》,描寫了李白、賀知章、汝陽王李琎、左丞相李適之等八位“酒仙”的形象,最知名的便有那句“李白斗酒詩百篇,長安市上酒家眠,天子呼來不上船,自稱臣是酒中仙”。這八個盛唐酒人整天醉得東倒西歪,可見唐朝上自王公宰相,下至文人布衣,縱酒狂飲的社會風氣。

《太白醉酒圖》。作者/(清)蘇六朋,來源/上海博物館

再看與“酒中仙”李白相交游的盛唐幾位詩人,也無不醉于詩酒,孟浩然“醉月頻中圣,迷花不事君”(李白《贈孟浩然》);王昌齡“醉別江樓橘柚香,江風引雨入舟涼”(王昌齡《送魏二》);高適“虜酒千鐘不醉人,胡兒十歲能騎馬”(高適《營州歌》);賈至“放歌乘美景,醉舞向東風”(賈至《對酒曲二首》);岑參“一生大笑能幾回,斗酒相逢須醉倒”(岑參《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》)。至于杜甫,他不但對李白醉臥長安“天子呼來不上船”的醉態(tài)由衷贊美,自嘆不及,還連連發(fā)出“朝回日日典春衣,每日江頭盡醉歸”(《曲江二首》之二)“白日放歌須縱酒,青春作伴好還鄉(xiāng)”(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)的感嘆。

初唐詩人王績的《過酒家五首》,李白的《將進酒》《襄陽歌》《月下獨酌》,白居易的《問劉十九》《勸酒》,皮日休的《酒中十詠》,陸龜蒙的《和襲美春夕酒醒》等一系列詠酒詩,大都是詩人酒后之作。

唐代以儒治國,同時尊奉老莊,也不排斥佛教。在這樣的人文環(huán)境中,個體意識的覺醒和張揚進入空前的活躍狀態(tài),加上酒政松弛,統(tǒng)治者支持并參與游宴、賜酺,使得唐代的詩酒文化精神帶有一種放浪不羈的浪漫色彩。像李白“天生我材必有用”的豪邁自信,杜甫“把臂開尊飲我酒,酒酣擊劍蛟龍吼”的憤世狂放,白居易“各以詩成癖,俱因酒得仙”的歡暢放達,李賀“少年心事當拏云”的雄心壯志,聶夷中“我愿東海水,盡向杯中流”的豪氣灑脫,戴叔倫“且向白云求一醉”的浪漫飄逸,羅隱“酒貰馀杭淥滿樽”“人來何處不桃源”的落拓瀟灑,無不顯示唐人醉酒心態(tài)的曠達與大氣。

茶香入詞,余味雋永

飲茶的普及,從中唐時期開始。到了宋代,整體生活富足,城市的商品經濟、貨幣流通、對外貿易不斷擴大,宋代社會的物質基礎和生活內涵都得到全面提升。這樣繁榮的社會經濟,自然也刺激了茶葉商品的生產和貿易,宋代飲茶之風比唐朝時期更為興盛,飲茶之習開始全國盛行?!端问贰酚涊d:“茶為人用,與鹽鐵均?!辈瓒愂杖胫鹉暝黾?,到了徽宗政和年間,已經超過唐代中期茶稅的30倍。飲茶作為宋代文人乃至宋代社會各個階層的休閑娛樂方式,其飲茶環(huán)境和場所的選擇促使了宋代茶坊、茶肆的迅猛發(fā)展?!稏|京夢華錄》曾記載,宋人好茶,汴京城內的鬧市和居民聚集之處,各類茶坊鱗次櫛比。

《清明上河圖》(局部)右下和對岸兩旁有茶坊,屋檐之下,方桌整齊排列,供茶客在席間飲茶閑談。作者/(北宋)張擇端,藏故宮博物院

宋代茶坊、茶肆的興盛不僅帶動了茶的銷售,也擴大了茶的消費群體,豐富了市民的日常生活,為市民提供休憩娛樂的場所。茶坊茶肆成為文人墨客相聚言歡、流連往返之所,詠茶詞的出現(xiàn)也成為一種社會發(fā)展的必然。

宋代是理學家引領思想潮流的時期,理學強調士人自身的思想修養(yǎng)和內省。要自我修養(yǎng),時刻保持清醒,茶是再好不過的伴侶。因此不同于唐代詩人以飲酒為樂,宋代文人儒者興起了一種新的“高雅之事”——填詞賦詩、以茶入詞。茶詞,是宋代文人飲茶、斗茶、詠茶之習的產物,表現(xiàn)宋人的閑逸之趣,既有奢華的宮廷茶文化,又有樸素的市井茶文化,品茗的逍遙貫穿于各階層日常生活和禮儀之中。宋代文人各領風騷,著名的詞人黃庭堅、蘇軾、陳師道、秦觀等都有茶詞問世。

茶作為一種特殊的民俗現(xiàn)象,它能夠在文人筆下熠熠生輝,必有其獨特的韻味。陸羽《茶經》中說:“茶為之用,味至寒,為飲最宜精行儉德之人。”換言之,飲茶者須具備“精行儉德”的品質。看來,茶與人們的內在修養(yǎng)有莫大關系,陸羽將茶與人們的精神品質聯(lián)系起來,也暗含著他所倡導的茶道精神。唐人好飲千杯,宋人則愿對杯茶。茶所具備的香醇有味的特性與悠然寧靜的情愫,正好契合了宋代文人雅士追求的超世清雅和精深透妙的時代心理。

宋建陽窯褐釉碗。建陽窯創(chuàng)燒于晚唐、五代,北宋時興起,這與上層社會飲茶、斗茶的風氣緊密相關。來源/中國國家博物館

如果說,唐代文人是用浪漫雄豪來書寫情懷,那么宋代文人則是鮮明地表現(xiàn)出了高雅精致、心性內斂的時代審美品格。茶詞,在宋詞中獨樹一幟,是宋代文人精神風貌和情懷的展現(xiàn),體現(xiàn)著宋代文人高雅的生活情趣和浪漫情懷。

宋代文人士子幾乎在所有能夠具化成藝術品佳作的文化樣式中,自覺追求這種“雅”的風尚與審美品格。擅長茶事、精于茶藝的文人雅士不在少數(shù),蘇軾就是個嗜茶之人。他對茶有著濃厚興趣,除了那句“且將新火試新茶,詩酒趁年華”,蘇軾還曾作一首七律詩《汲江煎茶》,描寫了烹茶煮茶的過程:“活水還須活火烹,自臨釣石取深清?!泵鎸χ槐K浮著雪沫乳花似的清茶,蘇軾留下了“人間有味是清歡”的感嘆,可見他品茗嘗鮮時的喜悅和暢快。而這杯清淡的茶,也展現(xiàn)出詞人高雅的審美意趣和曠達的處世心態(tài)。

宋代與茶文化、茶學、茶道相關的詩詞、書法、繪畫不勝枚舉,例如北宋政治家、文學家范仲淹所作《斗茶歌》,對宋人的斗茶之習進行了生動描寫,他說宋人有了茶,“長安酒價減百萬,成都藥市無光輝”,喝茶能讓“眾人之濁我可清,千日之醉我可醒”。所謂斗茶,就是茶人們將茶餅碾成細末,置于盞中,注入少量沸水用茶筅擊拂茶湯,產生泡沫后飲用。茶湯泡沫凝結得越久,則分茶技藝越高,這便是宋詞中的“一水試云痕”。斗茶風靡于民間,士大夫們亦熱衷于此,斗茶已然成為宋代人們雅致的消遣娛樂形式。

宋徽宗曾親自注湯擊拂,斗茶試茶,并分賜群臣,還寫下《大觀茶論》,記述宋代團茶的產地、采制、烹試、品質、斗茶風尚,可見宋代茶文化的興盛發(fā)達。

《文會圖》(局部),現(xiàn)藏臺北故宮博物院。作者/(北宋)趙佶,來源/裘紀平著《中國茶畫》,浙江攝影出版社2014年版

黃庭堅的《奉同六舅尚書詠茶碾煎烹三首》更是闡述了宋代茶湯制作過程的全貌:

其一

要及新香碾一杯,不應傳寶到云來。

碎身粉骨方馀味,莫厭聲喧萬壑雷。

其二

風爐小鼎不須催,魚眼長隨蟹眼來。

深注寒泉收第一,亦防枵腹爆乾雷。

其三

乳粥瓊糜霧腳回,色香味觸映根來。

睡魔有耳不及掩,直拂繩床過疾雷。

除了碾、煎、烹的“制茶三部曲”,黃庭堅一生中創(chuàng)作關于茶的詩作幾十余首,茶不僅是精神上的慰藉,同時他也以茶傳情,以茶悟道,在品藝中品味生活。

從這些宋代詩詞中,我們能讀出兩宋日盛的飲茶之風,文人雅士們延續(xù)唐代以來的飲茶傳統(tǒng),將文人飲茶的風尚進一步發(fā)展。他們品評泉水優(yōu)劣,賞鑒茶用器具,舉辦茶會,擺設茶宴,以茶相贈表達情意,以茶會友以表儉德,以茶入詩詞以詠志趣,在茶的“精行儉德”的特質中尋找人格升華的精神需求,將茶文化與詩詞文化緊密聯(lián)系起來。

千百年來,唐宋文人將喜怒哀樂、悲歡情愁傾注于酒與茶中。不過,盡管唐詩多酒、宋詞多茶,但并不代表唐人不喜品茶,也不意味著酒在宋代失去了市場。

茶也是唐詩中的重要意象之一。唐代茶詩往往以簡約的環(huán)境襯托詩人淡泊的心情,如白居易的《題施山人野居》:“春泥稻秧暖,夜火焙茶香……高閑真是貴,何處覓侯王?!辟Z島的《郊居即事》:“住此園林久,其如未是家。葉書傳野意,檐溜煮胡茶?!迸c酒引人入醉鄉(xiāng)相反,茶能讓人清醒平和,因此與茶相關的唐詩也呈現(xiàn)出平實、理智、真切的特點。就連“酒中仙”李白品茶后,都感嘆茶能“還童振枯,扶人壽也”,還執(zhí)筆作了一首《答族侄僧中孚贈玉泉仙人掌茶》。

正所謂“一曲新詞酒一杯”,宋代詞人也愛好乘著酒興揮毫作詞,不過相比唐朝詩人喝酒尋歡,宋詞里的酒,品起來往往有股苦澀之意。豪放派代表詞人蘇軾、辛棄疾等就喜喝酒,如“酒酣胸膽尚開張,鬢微霜,又何妨”(蘇軾《江城子·密州出獵》),“醉里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”(辛棄疾《 破陣子·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》)等,無一不是醉中所作。婉約派詞人也同樣愛用酒來抒發(fā)內心愁情,“三杯兩盞淡酒,怎敵他、晚來風急”(李清照《聲聲慢·尋尋覓覓》)便是在酒中釋放哀怨情愁。

在文人雅士眼中,瓊漿和香茗,如同氣若幽蘭、絕世獨立之美人,錦簇嬌艷、姹紫嫣紅之繁花,蔥翠欲滴、靜謐深遠之竹林,能夠與眼前幽幽清輝之殘月、耳畔呼呼勁吹之疾風、船底涓涓流淌之江水等詩詞意象相互唱和。于是,他們把高雅的情趣依附于杯盞中,把美好的精神寄托在飲品里,反復吟詠。酒與茶,已深深融入唐詩宋詞的靈魂中,相互交融,相得益彰。

來源:國家人文歷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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